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绿野,那可爱的苗,那充满生命力、充满骄傲的青草,紧紧的倔强地偎抱在大地母亲的怀里。而到了冬季最寒冷的时候,如果出门去,疾呼的野风吹在脸皮上就像刀子在你脸上画那样刺骨的痛。这里的乡民善良淳朴,纯得让你感到非常意外,让你觉得他们就是一群中华民族的质朴又伟大的祖先。
本来,我对故乡没什么感觉,也不习惯那个地方。那个叫作葫芦套的水乡。故乡没给我带来什么亲切感。从小,我就对那里的人们的生存状况感到一种迷失的不解。这大抵与少时所受的太多的精神创伤有关。但是,故乡没有抚慰我,而是用了一种强迫的方式叫我不但从心理上还是从现实上接受他和顺从他。
及到年岁稍长,当我想回到故乡找一找精神上的归宿的时候,故乡不但不给我这种归宿感,或者什么亲切的感觉——这不应是自然而成的我的乡土、我的老家呀,这是一种罪孽之下的畸形啊!但是,我没法说出来。那里,没有人会对我这些近乎有些疯颠的想法产生同感。且用它的那些非自然的愚昧与落后和一种粗野,逼着我回到我实在感到适应困难的城市。回到喧嚣和逼着我挨整的城市。我一直蠢得可怜,一直饱受伤害,总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然而,每次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我对那里却找不到什么归属感。虽然不知怎么的,我一开始就能听得懂那里的土话。少时跟随家人回去时,那里的孩子们围着我、拍着手笑我“小垮子”。意思是我的口音太土。
那些年,燕子在老家的堂屋里正北面的土墙上那贴过这个那个领袖画像的.地方,用泥和草筑了一个窝。于是就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活活沷沷的燕子在堂屋里飞进飞出了。人对这些漂亮又让人亲近的精灵们天生有种亲近感吧。
那些清新又持重的山山水水,那些牲口的气息和人的气息,笼罩在你的身上,脸上;还有一种城市中所找不到的真诚且博大的胸怀——怎么却没有融化我,倒让我从里里外外地无所适从,让我迷茫。我一直想给我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对故乡的那些激动与感觉一些解释,或是从中得出些什么结论来,但是,我的脑子总在云里雾里盘旋。
奶奶就土生土长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着,一生都过着唯有的一种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印象相当深的是,有一次听那些与奶奶年龄相差不多的一群老女人在谈论她时,才真的想起来,奶奶本是一位很聪明的人。她会和乡人们打一种纸牌游戏,据说这种打法很多乡下婆子是学不会的。但是奶奶最大的绝技,在我看来还首属能烧出那么好吃的香得我简直都要把舌头都咬掉了的饭菜。
少时,回到老家时,常常整天也找不着奶奶,到厨房一看,奶奶坐在灶前烧火做饭呢。她就是这样,吃了上顿就开始为我们准备下顿。下一顿饭就在她一连几个小时的精心准备下,国色天香般地美妙了。厨房里那个香啊,我一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好,那么香,那么鲜的饭菜了……那么鲜的肉圆子啊,那么鲜的炖豆腐啊,那么香的玉米糊糊啊,那么香的玉米饼哪,那么甜美的高粱汤团哪……奶奶做菜从来不放酱油,从来不放什么肉汁在里面。那味道,那色泽真是太美妙了,真真是出于天然哪!有一种格调脱俗的清气在内。从此我对母亲做菜时放酱油、深恶痛绝。
奶奶干涩的老手拿着一片蚌片,那是比什么都好用的锅铲哪。一边把她烧好的美味佳肴舀进一个个的大海碗里,一边面带笑容地愉快地摇着头——奶奶有摇头病,她的头总是摇上不停。而正因为如此,从我小时有记忆时起,每当我见到这张慈祥的愉快又陌生的乡下老妇人的面容的时候,看到那张对着我摇个不停的慈祥的笑脸,特别是发现她的面庞与父亲很有几分神似之时,竟多少感到怪异和害怕,从心底产生出一种逃避的念头。
那样的大锅,那样的灶,那塞进炉膛里的柴草……那样的记忆,让我怎么想,让我怎么回忆?我是负心的人啊,我是一个杂碎啊,我怎么不知道和奶奶多相处些时候,回到家里,我就跑得没影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缺的是最基本的对奶奶对家乡的感恩教育,我得每天木木然又凄苦地面对着随时会飞来的棍棒和降龙十八掌的痛击。这一来,也就对家乡有一种离异感了。
我终于知道,乡民们虽然善良,但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今天,我终于知道人生是有可以庆幸的一面的,我终于在那个时代没有被打残废了,没有自杀死掉……自幼蒙胧养成的坚强意识,对于一个终于活下来了的我还会有用的。我知道。
那个孩子,反应最快,一弯腰,第一个把那未炸响的鞭炮抓在手里,但是,那鞭炮在他的手里响了。大家一阵哄笑,我看着他强忍着要哭的脸儿,他的手一定非常的疼吧,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这些买不起炮仗的我的年龄相仿的同乡们啊,让我愚钝的心灵头一次产生悲悯之心。幼年,每次被迫回到老家过年,往往就会有一大群的那些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孩子们跟着我往东走,往西走……农村的那些泥土,那些特有的乡土气息让我感到意外与不适。多年来,我没有想到过,那里是我的故乡啊,那是我该回归的地方呀。我蠢,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我真是个书呆子吗?)可是我又不配是个书呆子,这么多年来,我到底读过几本书?我的文化呢?我实在没发现我有什么文化,实在没发现我读的书在哪里,那么多的别人张口闭口谈的书我都没读过呀!
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开窍的人,不懂得珍惜和奶奶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每次回到乡下,我都在一种忧郁和被迫中度过那几天。奶奶,我从小到大吃的那些苦,那么多的辛酸和坎坷都是我的报应哪!我还没有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村娃,如我的小表弟那样的人懂事哪。虽然后来年龄渐长,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恨哪!我恨死那些逼着我做这个那个的人,恨死那些逼着我回乡下的人,我瞧不起那些让我孤独和气愤的人。但是,我不能忘记奶奶所给我带来过的温暖哪——奶奶给了我温暖,但是她这样一个乡下妇人,怎么能了解我的甘与苦呢?了解我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呢?了解我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城市的人们耍那些愚蠢的小聪明和小把戏有太多的不解和莫名其妙以及多少有一些的对他们的轻蔑呢。这个愚蠢着却骂别人愚蠢的城市,这个被剥夺得随时连生存都会发生困难的乡间,这个“水乡”,这个商品粮基地,叫我怎么说,叫我怎么回味?叫我对这一切的畸形与壅塞做些什么感触呢?
许多年以来,故乡和奶奶已经成为我心头的一个存在着压抑的地方。那个破败的散乱的长着荒草的坟头,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奶奶已经走了,算是没有什么遗憾走了!